第41章好兄弟一輩子
舒青麥退伍了。
蘭西拉工程結束之後,舒青麥一回到文工團就打了退伍報告,這一舉動令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納悶透頂。聲樂隊的指導員跟她私交不錯,受了團長指示,對她曉之以情動之以理,說她舒青麥模樣好,身段好,唱得跳得都很好,還剛剛獲批了入黨申請,留在文工團一準會有大好的前途。
然而愛情的力量使人義無反顧。無論旁人怎麼苦口婆心,舒青麥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,她一直安安靜靜地低著頭,直到指導員不再說話,才開口道:「可外頭有人等我呢。」
對於曲頌寧有沒有依諾等著自己,舒青麥其實也沒有百分百的信心,他們分開半年有餘,一百八十多天,期間只有信件往來,多數還都是曲頌寧給她寫的。舒青麥不常寫信,因為不願自曝其短,她字很不好看,也完全沒有文采可言。她常常咬著筆帽想,為什麼寫信不像跳舞唱歌那樣簡單呢?一開嗓子一伸腿,所有人都被自己傾倒了。所以舒青麥做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偷偷找了一台錄音機,她用自己的歌聲擦掉了磁帶里的紅歌聯唱。她連著唱了兩首,一首《青藏高原》,一首在電視機里偶然聽到的《相約九八》,旋律悠悠我心悠悠,她把這盤以歌寄情的磁帶寄給了曲頌寧。
輕輕哼唱著「亞拉索」,舒青麥終於坐上了去往漢海的火車,一走出新客站,她就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,完全傻了眼。
她不是沒在夢裡預設過這座城市的熱鬧與繁華,然而親眼一見還是嚇了一跳,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,到處是來來往往的車,各種人聲與汽車的引擎聲、喇叭聲交織一體,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那令人震懾的脈搏聲。
最令舒青麥感到不安的,還是漢海街頭的姑娘們。她們不僅漂亮,還很時髦。在這些漂亮時髦的同性面前,她羞愧得無地自容。她很快就意識到,自己精心挑選的這件連衣裙過於隆重了,隆重意味著自卑,艷麗的配色、俗氣的花卉以及層層累贅的荷葉邊,都明明白白揭示著一個農村姑娘的不自信。
舒青麥先找了一家招待所——在漢海,這種供人落腳的地方叫「連鎖酒店」,便連名字都炫示著這座城市與生俱來的優越感。交付了住宿的押金,她意識到自己的存款已經所余不多了,為了來見曲頌寧,她置辦了幾身全新的行頭,剩下的錢支撐不了幾天了。
舒青麥在連鎖酒店住了兩天,然後起早,出門,一路心驚膽戰地摸到了曲頌寧工作的漢海郵電設計院。1998年8月7日,蘭西拉光纜幹線全線開通,標誌著「八縱八橫」的宏偉藍圖繪就最後一筆。她選擇這個對全體電信人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在曲頌寧面前出現,無疑是耍了一些心眼的。
此時,設計院所有參與了蘭西拉工程的郵電工程師正聚在一起,他們從廣播里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,有人拍掌大笑互相擁抱,有人當場蹲地淚流滿面。曲頌寧也很激動,眼淚差點就滑眶而出了,家祭無忘告乃翁,曲知舟過世前一天還提到了這個世界通信史上的奇蹟。
忽然他聽見有人揚聲喊他:「曲工,有人找你。」
曲頌寧循聲走出去,看見了裊裊婷婷立在門口的舒青麥。他為這個女人的出現心跳如鼓,四肢發麻,他怎麼也沒料到,一隻雪白美麗的蝴蝶,竟扇動輕盈的翅膀,飛越了滄海。
設計院的男同事們跟著一起出來看熱鬧,有些與曲頌寧相知甚淺的,直著眼睛問他:「曲工,這位是你的姐姐嗎?」所有人都知道,曲頌寧的姐姐是遠近聞名的美人。
曲頌寧已經完全說不出話,只是一味地搖著頭。太驚喜又太意外,他給過舒青麥自己的電話號碼,沒想到對方竟然不告而來了。
舒青麥被好客的設計院職工安排在值班室里,耐心等著曲頌寧下班。這一下,全院男人們全都無心工作了,不時有人離開崗位,沖著值班室探頭探腦。舒青麥見到一張張鬼鬼祟祟的腦袋,就頷首抿嘴一笑,優優雅雅,斯斯文文的。緊接著,男人們的聲音就會此起彼伏地響起來:「笑了,笑了!笑起來好漂亮啊!」
曲頌寧仍在電腦前做測算,儘管保持著目不旁視的專註姿態,卻被這些聲音攪得心猿意馬,簡簡單單的工作一直沒能收尾。他也捺不住心神,偷偷往值班室的方向瞥了不少眼,儘管知道兩人眼下離得很遠,什麼也瞥不見。
下班之後,曲頌寧提出要為舒青麥接風,請舒青麥下館子。舒青麥卻沒答應,反倒提出要帶曲頌寧去自己的住處看看。
踏進房間之後,一切就發生得理所應當了。沒個坐人的地方,兩人只好並排坐在了床上,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。曲頌寧問的每一個問題,在舒青麥聽來都傻氣十足,因為太傻,反倒顯得可愛。她漸漸有了底氣,曲頌寧沒有被街上那些漂亮時髦的姑娘勾走,他還是青藏高原上那個稚拙可愛、總流鼻血的年輕人。
這個認知,令她徹底從自卑的狀態中恢復過來,膽子也跟著大了。她悄悄去觸碰曲頌寧的手指,發現對方沒打算躲,只是不自禁地顫抖一下。舒青麥忍不住笑了一聲,她的笑聲那樣好聽,比她的歌聲還要好聽。好聽得曲頌寧滿腦子嗡嗡嚶嚶的雜聲,立即難為情起來了:「天快黑了,我先回去了,你缺什麼跟我說,明天我帶著來看你——」
「你先回答我,這些日子你想沒想我?」舒青麥不容對方離開,抓著曲頌寧的手指不放,逼迫他注視自己的眼睛。
說來也奇怪,這個女人未必多麼漂亮,偏偏一雙眼睛生得靈活特別,總是玩命招惹看它的人。曲頌寧的思緒飛向了他們高原上初見的那個場景之中,他跟那時一樣,為這雙眼睛深深驚艷。
窗外暮色將至,鳥在啁啾狗在吠,漫天都是紅彤彤的雲霞,像喜帕下新婦的臉。靜靜對視片刻,舒青麥就先湊頭上去,以自己的嘴唇輕輕覆蓋在了曲頌寧的嘴唇上。這個吻發生得猝不及防,曲頌寧像觸電一樣後退。舒青麥索性更加主動,脫了鞋往床上爬,曲頌寧退無可退,兩個人終於互相咬在一起。
天火燒了一通,天空就燒成了灰,夜色中的梧桐樹榦筆直粗壯,月光和樹影糾纏著曳在地上。
舒青麥這趟來就是準備豁出一切的。她來之前聽人說過,漢海的婆婆格外挑剔,基本不容外地媳婦進門。所以急於把生米做成熟飯,鼓動著曲頌寧偷出戶口本,與她去民政局登記。她沒看走眼,曲頌寧的確是個相當負責的男人。兩天之後,曲頌寧趁著午休時間,就帶上偷來的戶口本,瞞著所有人與她去民政局登記了。
登記完,曲頌寧照常回去上班,順路去第一食品商店買了幾斤散裝的糖果,回去分發給了同事們。同事見他滿臉喜色,狀態可疑得不得了,連翻逼問下,曲頌寧才笑著告訴大家,自己領證了。
曲頌寧瞞著母親先斬後奏,一來是「情不自禁」之後想儘快表現自己的責任心,二來確實擔心母親不肯接受舒青麥。但醜媳婦總得見公婆,兩個人領完證後,曲頌寧就把事情始末告訴了母親。賀婉瑩當場被兒子氣進醫院,在重症監護室住了兩天才活轉過來。等到母親的病情與心情一併穩定下來,他才帶著舒青麥正式上門,為免氣氛尷尬,還特意叫上了姐姐。
上門前,舒青麥在一家叫南方故事的精品店裡買了一條價格不菲的絲巾,作為新媳婦給婆婆的見面禮。她在棗紅色與寶藍色之間猶豫良久,她自己偏好亮眼的棗紅色,可最後決定還是選擇寶藍色,藍比紅更穩妥更低調更雅緻,不至於被人說土氣。
曲母只看了一眼,就擱到了一邊。對這個送上門來的兒媳婦,她非常不滿意。後來趁著舒青麥去上衛生間,她故意用很大的音量對女兒道:「送的什麼東西,鄉里鄉氣的。」
「媽,別這樣。」曲夏晚只能勸慰母親,畢竟證都偷偷領了,還能怎麼樣呢?說話間卻接到了劉岳的電話,她不得不壓低聲音回他:「你怎麼又多心了,我真的在我媽這兒呢,我弟弟帶女朋友上門來了……」
待女兒好容易解釋清楚收了線,曲母更是悲從中來,「要不是你爸走得早,你們姐弟怎麼會弄成這樣,一個嫁了個沒出息的暴力犯,一個娶了個不知道哪來的鄉下丫頭……」說到這裡,她遏住哭腔,渾身抖如篩糠。
夫妻間的矛盾愈演愈烈,煩心事更是一樁連結一樁,曲夏晚在自己的母親面前也無從傾訴,只好捺住心中痛苦,強打精神繼續安慰她。
舒青麥在衛生間逗留的時間長了些。曲家的裝修在她看來堪稱豪華,衛生間尤其上檔次。一排大氣的白色吊柜上裝飾著金色花紋,不是那種土豪喜歡的亮金色,而是一種更具品味的香檳色,連牆壁與地板上貼著的大理石瓷磚,也帶著同樣色系的歐式花紋。舒青麥以手指輕輕摩挲過大理石浴缸,慶幸自己選對了絲巾的顏色。
然後她就聽見了那聲「鄉里鄉氣」,像一陣冰冷的潮水漫沒了她的頭頂。
舒青麥用冷水洗了把臉,盡量掩住自己失望的情緒,帶著微笑走出了衛生間。因為常年練功,她肩頸筆直的姿態相當出眾,但賀婉瑩覺得這是做作與拿勁,心裡免不得又嫌棄地罵了一聲:鄉下人還當自己是大小姐呢。
婆媳之間矛盾的種子,打從兩個女人見面的第一天就種下了。在賀婉瑩眼裡,這個女孩的知青子女身份已屬低人一等,居然還背著長輩,挑唆自己的兒子偷偷領證,簡直是十惡不赦了。
然而舒青麥全無所謂。無論如何她成功嫁進了曲家,光是這一點,她就贏定她了。
顧蠻生還是從貝時遠那裡得知了曲頌寧結婚的消息。他怪曲頌寧不夠意思,直接買了機票飛回漢海。正巧貝時遠也在,三個人就約著一起出來喝頓酒,敘敘舊。
地方是顧蠻生選的,還是他曾帶曲頌寧去過的大排檔。只不過,漢海日新月異,城是不夜城,人是不眠人。這兩年這種當街烹調的夜市大排檔越來越紅火,當年獨伶伶的一家店,如今已是整整一條美食街,遠看一片油煙氤氳,近看滿地泔腳油污。
環境是不怎麼樣,但老闆沒換人,口味依然不錯。三個人到的時候堂內已坐了八成滿,顧蠻生便招呼老闆在店外頭給他們找個座。店外的座位更簡陋了,也就一張塑料桌子幾把塑料椅子,頭頂上方還罩著一個深藍色的移動伸縮頂蓬,勉強能避避風雨。但露天用餐總比窩在狹小的店面里舒服,至少天晴時候夜風清暢,空氣也新鮮。
老闆面善且話癆,笑呵呵地親自接待客人。曲頌寧與貝時遠都不挑食,顧蠻生也就沒客氣,點了皮皮蝦、大腰子、羊肉串與肉蟹,還吩咐老闆先開半打啤酒,都要冰的。
「對了,還要一瓶白酒,要沒茅台與五糧液……」顧蠻生往四下的餐桌上看了看,只好退而求其次,「瀘州大麴也可以,一斤裝的。」
待老闆送酒上桌,曲頌寧笑了:「還真是大老闆了,茅台五糧液都當水喝了。」
「別笑我了,你小子太不夠意思了,居然結婚這麼大的事情都一字不說。」顧蠻生用茶水洗了洗玻璃杯,又倒上滿滿一杯啤酒,把杯子推在曲頌寧面前,「先把這杯乾了再說。」
「啤酒不覺得太沒誠意嗎?」曲頌寧居然另取了一隻杯子,自己給自己斟了半杯瀘州大麴,他以雙手舉杯,向貝時遠與顧蠻生敬酒道,「我敬你們。」
幾十塊錢一瓶的白酒,談不上什麼特別醇綿的口感,曲頌寧仍然不諳品酒,反正白酒無非貴賤好賴在他喝來都是一個滋味,一口下去,彷彿吞了一柄刀子一團火,瞬間由它開膛破肚,在五臟六腑間燒了個遍。他放下酒杯,被辛辣酒味嗆著咳了幾聲。
以前的曲頌寧滴酒不沾,貝時遠跟顧蠻生一起陪他喝了半杯,詫異地問道:「你現在怎麼喝酒了?」
「這話得從青藏高原上的幾顆酒心巧克力說起了,太長了,沒什麼值得聽的。」曲頌寧接過顧蠻生遞來的啤酒杯,靦腆地笑了笑。
「反正一切歸功於弟妹。」兩個人同年,生日也就差了幾個月,可顧蠻生就喜歡口頭佔人便宜,一直以「大哥」自居。他問曲頌寧,「說到這裡,弟妹怎麼沒來啊?」
「青麥懷孕了。而且她也不想打擾我們同學小聚。」
「你小子可以啊,這麼快就要升級了!」顧蠻生滿面春風,比聽到自己的好消息還興奮,又自斟自飲了大半杯。
風吹得頂棚颯颯作響,三個人碰杯碰得勤快,筷子倒動得不頻。
「你呢?」顧蠻生轉頭望問貝時遠,調侃道,「貝少爺人中龍鳳,想到貝太太的姑娘能從這兒一直排到深圳吧。」
「大業未成,何以家為?」貝時遠飲了一口啤酒,微笑道,「家裡倒是安排見過一個,各方面都不太合適,已經不見了。」
一聲「大業」激起了顧蠻生的興趣,他擺出正經神色:「上回沒來得及問你,你在忙什麼生意?」
貝時遠也不在老友面前藏著掖著,大方告知道,雖然申遠還沒有拿到信產部的手機牌照,但他已經先下手為強,把貼牌聯營的合作談定了。
貝時遠的這個預判是相當大膽的,顯然也不僅僅只想「為他人作嫁衣裳」,他說,「我有信心,我們總有一天會子比母大,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。」
「終端什麼的,好像有點意思,要不你讓我也參一股,成與不成全憑天定,怎麼樣?」顧蠻生是屬狼的,專業範圍內能賺錢的當然都想摻和一腳,說著他就摸出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枚袁大頭,半真半假地笑笑,「人像朝上,你就跟我合作。」
話音落地的同時,拇指就利索往上一挑,銀幣瞬間被拋入了空中。
然而貝時遠眼尖手也快,不等銀幣落下,就一把將它給奪了過來。他將銀幣拿在手裡,正面反面翻著看了看,果然坐實了自己的猜測——這枚袁大頭正反都是一個樣,沒有麥穗花朵,都是袁世凱人像。
「你顧蠻生從來都是『我命由幾不由天』的,怎麼可能一遇上大事,反倒變得聽天由命了呢?」貝時遠搖頭笑笑,瀟洒一抬手,又把銀幣拋還給了顧蠻生,「也就唬唬那些不了解你的人吧。」
被人當面戳穿也不覺尷尬,顧蠻生哈哈大笑,隨手就把袁大頭收進了褲兜里:「其實我對做終端也沒興趣,有一家日本企業,琢磨出一個叫什麼小靈通的技術,天天想找我合作,我都沒理他。」
「什麼小靈通?」貝時遠到底人在體制內多年,不比顧蠻生對行業動態了如指掌,他對這個技術倒有興趣。
「說白了就是固話補充,沒什麼技術含量。」顧蠻生不看好這個技術,也就不願多談,他提了酒瓶給貝時遠倒酒,保證他酒杯不空,「虧得咱倆一個搞基站,一個搞終端,要真跟你是競爭對手,以我們彼此知根知底的關係,肯定是不死不休了。」
「既然你們兩個各管各的,分工明確,那我就做好你們兩家的服務商好了。」曲頌寧笑著道,「其實我一直怕你們兩個打起來。上大學那會兒我就奇怪,這麼一時瑜亮的兩個人,怎麼就從沒打起來過呢?」
「錢是掙不完的,要不咱們今天就來個君子協定,」顧蠻生也爽快,端起酒杯,敬在了貝時遠的面前,「我不搞終端,你不搞基站,咱們永遠都是好兄弟。」
這個提議令貝時遠微微瞠目,怔了一怔。顧蠻生入世得早,如今縱橫商場多年,像他這麼個老練的獵手實在不該說出這樣的話。然而很快他便會意一笑,也舉起了酒杯,「好,好兄弟一輩子。」